新瓶旧酒

发布日期:2024-05-31

肖文杰   何胜林

距离你收到邀请已经过去了几个月,今天正好就是信上约定的时间了。

你靠在船坞边缘的栏杆上,手里攥着船票和那封几个月前的来信。信上用一种随意又饱含诱惑力的口吻邀请你回你的故乡一趟,说是老朋友希望见一面,署名就是“老友”。

你对添加一点行程自无不可,只是故乡这个词已经离你很远了,久远到你已经不清楚回岛的船票要五块钱,久远到那艘将人、车、货一并混杂搬运的铁皮船让你感到陌生,若是你尚年轻冲动,兴许会狠狠啐一口在船上,但此时的你仅是无言地从船坞的栏杆走到摆渡船的栏杆旁。

小学毕业之后你就和这座小岛渐行渐远,父母尚在时逢年过节还会想着回岛上看看,当两位老人离世后你便再没有回来过,兴许你已经将过往随之一同埋葬,不过真实原因如何只有你自己知道了。

当然,倘若此事为他人所知,他们大概会认为你归乡心切,毕竟让你启程的信件怎么看都更像一个恶劣且无聊的玩笑。直钩垂钓,你却偏偏上钩了,这很难不让人怀疑过去、故乡还有童年的一切在一个中年人的心里还有些许的分量。

过江时间很短,船已经要靠岸了。你收回了思绪,在摆渡船和岸边磕碰的难听声音中抬头,几个大字像块立牌般横在你的视线中央——

砚州岛。

你收拾收拾心情,该上岛了。

时间改变了你,也改变了你的家乡,你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,这里有刚建不久的楼房和表皮掉漆的老旧水塔,有鲜红的“江岛花田,人文古村”立牌和已经褪色到字迹不可见的渡口农家菜广告,你猜测后者可能是疫情前的张贴物,还有村支部门口新告示和老房子旁边用漆喷上的老旧《乡约》。新与旧同时环绕着这座小岛,并非人们没有能力铲除掉那些老东西,只是总是忘了,这一点你深有体会,有些老物什就像干柴,堆在一起总想着下次用得上,等到想要清走的时候,堆起来的高山又让人望而却步了。

你试着揣摩了一下岛上人的心思:旧水塔就让它在那吧,也许哪天就用上了;旧公告就让它贴着吧,又能碍着谁呢。

可邀请自己回来看看这些老东西的人又是什么心态?这一点你无从下手。但想想看不写实际目的,不说明具体身份,你反倒真希望这只是个恶作剧。

你路过了那个外面广告发白看不清字的饭店,门口水笼里的鲜虾还活蹦乱跳的,还有个捞虾的年轻人,他比起虾倒是颓废了许多,叼着烟,眯着眼,可能是太阳太大了。

他也瞧见了你,冲着那些活虾努嘴:“叔,来吃饭啊,活虾诶,看,都蹦着呢。”

你被男人拿过来的网兜逼着退了几步,有些不适应招呼客人的热情。这份热情让你感觉到不适,为什么,是因为他没有认出一个久别的同乡吗?可你离开时这个小伙子可能才几岁大,你离开得又是如此早,如此决绝,恐怕连村里的老人都不会对你有印象了。你心里很清楚这点难受的体感来自久别家乡之人的无病呻吟,倘若男人对你的驻足停留不管不顾,也许你又会有另一种心态的不适。

至于这顿饭你到底有没有心情吃,这点无人感兴趣的秘密只能跟着你一起入土了。

午后天反而阴了下来,你饶有兴致地走在村子里,可能是从哪家哪户拉的电线下走过,你的脑袋上方“扑啦啦”一阵响动,一抬眼就是连串的剪着黑色燕尾的小玩意飞过。

燕子。

上岛以来,你第一次感到了错愕和惊讶,无论是荒凉还是欣欣向荣,亦或两者同时出现,这座岛上呈现的风光都在你的预料——或者是过去的回忆里,但这些燕子却从未在你印象里出现过,也可能出现过吧,但你早就忘得彻底,忘得一干二净。

你一路跟着新奇走去,直到这一串黑尾的鸟消失在“砚州学校”四字的门牌边,你的视线正跟着鸟呢,见到这四字猛怔了一下。

这些高挂于顶端的牌匾倒看不出老态,可一旁挂着的灯笼却褪色到发白了,按理是两边各挂一只,但此时你只见着了一个,另一个想必先去一步,被风或者什么玩意折腾到掉下来被清理了。

你看了眼空荡无阻拦的大门和里面的荒草,这才确信这座学校也已荒废,门口的柱子上还煞有介事地贴了个小牌子:来访请登记。

煞有介事吗?你摇了摇头,把第一想法赶出脑袋,这里连门房的亭子下都长了齐膝高的几株草,但可能几年前,或者十几年前,这里就是一个来访需要登记的教书育人的场所。这里的荒芜竟让你产生了几分“如果发生点什么该多好”的念头。

你本能地以为这里会很静,带着肃穆、朝圣般的心态走了进去,几道闷雷般的笑声将你从历史的悲悯里炸了回来。那是几个摆弄着摄影器材的年轻人,可能是讨论到什么好笑的事了,此刻他们笑得前仰后合。

你瞥见了摄像机对准的几个爬满藤叶的乒乓球台,大概和现在学校必备的篮球场不同,那会乒乓球台才是最受青睐的运动设施。这令你又想到过去,你当然不愿意把自己搞得悲天悯人还伤春悲秋,但你的年岁显然不支持你对所有东西都无动于衷了。

年轻人们看到了你,其中一个看着比较大胆的女生朝你挥手。

“先生,我们是肇庆附近大学的学生,来这边拍作业,额,做作业,看这边没关门就进来了,不好意思,这边要登记吗?”

她大概是在说门口那个“来访请登记”的事情,并且把你当成了保安一类的人。

你摆了摆手,尽量拧着脸,让自己看着温和点。

“我是这里的学生,回来看看。”

这话说得你自己都不好意思了,也许你应该拽点文艺,说自己是这座学校的故人,重归旧地,眼怀萧瑟。

“我小学在这里读的。”你为自己的话找补。

但那些年轻人的眼睛就亮了起来,他们挤了上来,希望能采访你几个问题,站在后面摆弄相机的学生赶紧调转镜头,企图配合同僚们的问询。

这场旅行最后会不会变成变成一场游览?

你很疑惑,但你还是忠实地带着他们走完了这个小小的学校,回忆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种种,每当你一张口,那些脑子里想过的过往就被添油加醋说了出来。你应该非常享受这个过程,絮絮叨叨说了好多,讲了好久。

直到来到了教学楼后面的仓库,这里地不大,却被分了好些个房间,割了好几条走廊。地上还有碎玻璃和看上去像课桌上拆下来的木板。学生们说要分散来拍拍照片,将相机架在房间的一角后就四散开来。

和他人在一起,你的思绪还没有这么飘散,当学生们一离开,你难免又开始胡思乱想。当飘离的思绪回归,你才发现过去了好些时间了。那个摆弄相机的男学生先回来了,随后是另外两个同学,几人边分享照片边等着最后一个,可迟迟不见人影。最后终于有人等得不耐烦了,朝着那个人离开的房间走去。

你守在外面,却听见了一声尖叫,凄厉又恐惧。

你和另外两人飞奔过去,通道极窄,一眼就能望见尽头处的房间,最先找过来的那个同学靠在门框上,只能看见他歪着的半边肩膀,比之更一目了然的是横在小房间中的女孩——她的衣服被暗红色浸染,血液在身体外侧晕开。

“杀……杀人了”你听见有人这样叫道。

这几乎不可思议,这是个无人的学校,除了你们就没有其他人……不,也许废弃学校里本就有什么精神病流浪汉住着,又或者……

你想到了那个神秘的送信人。

“打电话叫救护车。”你叮嘱道。

说着,你环视四周,发现这里只有一条通路,也就是那条狭窄的走廊,房间空空荡荡,只有通道对侧墙壁上有扇窗户。理所当然,你走了过去,可只是稍微动了动窗户你就知道这件事和窗户关系不大——这扇窗年久失修,打开需要的可不只是蛮力,可能还要点运气,否则整扇窗会直接被卸下来,支离破碎。和门口或者是学校其他地方碎掉的玻璃不同,这扇窗的玻璃尚算完好,也就不存在不动窗框直接钻进来的可能。

所以是密室?

你回头看了眼通道,显然并不是,通道和房间并没有宽度以外的东西区分,这里是一路连着大厅的。

也就是说任何人要进入这个房间必须从你身边经过,尽管你总是会胡思乱想,可完全没留意到一个大活人经过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强人所难了。

难道是那个最先冲进来的学生?这也不可能,时间太短,根本没有机会。你的思绪伴着猜测,像往上飞去的肥皂泡,越飘越高,越飘越虚浮,然后——

啵儿。

泡泡碎了。

你想到了一种可能性,能不经过窗户,直接从通道进入房间,能避开呆在大厅的你的注视,还能完全不发生缠斗,一击毙命。

只要凶手是你自己就行了。你当然不需要顾及前两个问题,而那个学生认识你,自然也不会报以警惕,让你能率先动手。至于凶器?门口有玻璃碎片,挑块锋利的就行。

所以凶手就是你自己?

你恍然大悟!

太阳舍得在临近傍晚的时候出来了,四五点钟的阳光打在你身上,你猛打了个寒噤,一抬头就是大大的“砚州学校”四字,举目能见的学校里破败依旧、荒凉依旧,只是少了那几个自称来拍视频作业的大学生,原来先前那些不过是你的臆想。

你摸了摸后颈,全是冷汗,才送了一口气,就感觉手掌紧紧的像在抓着什么东西,低头一瞧,正是那封信。信上邀请你到砚州岛上参加同学聚会,在老学校门口见,落款是你那个立志想当侦探小说家的小学同学。

这时,远远传来了喊你名字的声音。

“只有三流作家才会让一个从未出场过的角色被指认为凶手。”面对你的问诘,本以为自己是第一个到场的召集者非常茫然,他当然茫然了,因为没有人会清楚一个中年男人面对自己家乡时做的那些无聊幻想。


初审:汤颖欣、叶钰婷

复审:乔景璇

终审:李妙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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